万历六年八月十五,江陵县的中秋带着雨后的湿凉。徐光启站在卫所的粮仓前,看着军户们排队领新米,麻袋碰撞的窸窣声里混着孩童的笑闹——这是堤坝保住后第一个安稳的节日,库房里的粮食虽不算充裕,却足够让军户们吃上两月饱饭。
"先生,今年的漕粮该到了吧?"王承祖啃着块月饼,饼皮掉得满衣襟都是,"去年这时,武昌府的粮船早泊在码头了。"
徐光启心里咯噔一下。按例,湖广漕粮每年八月初运抵江陵,供给卫所和驿站,今年却迟了半月。他转身对钱六道:"去码头看看,是不是粮船出了什么事。"
钱六去了不到一个时辰就慌慌张张跑回来,脸色发白:"先生!码头的粮船是到了,可...可押送的漕运官说,今年的粮要'折银',一石米抵五钱银子,不然就不给卸船!"
"岂有此理!"徐光启猛地攥紧拳头。漕粮折银本是特例,需户部批文,且市价一石米至少值七钱,五钱分明是强买强卖。他快步往码头赶,远远就看见三艘粮船泊在岸边,船工们懒懒散散地坐在甲板上,一个穿棕色官袍的瘦子正对着码头小吏呵斥,正是接替刘三畏的漕运官周瑞。
"周大人好大的架子。"徐光启走上前,拱手道,"漕粮折银需有部文,不知周大人的批文何在?"
周瑞斜睨着他,三角眼眯成条缝:"批文?咱家奉漕运总督的令,今年湖广漕粮一律折银,江陵也不能例外。徐先生要是识趣,就赶紧让人把银子凑齐,不然这粮船可等不起。"
"百姓刚遭了水灾,哪来的银子?"徐光启强压怒火,"卫所的军粮只剩一月存量,若是断粮,耽误了防务,这个责任你担得起吗?"
"担不起也得担。"周瑞从袖中掏出个账本,"你以为咱家愿意折银?去年的漕粮损耗,总督大人让咱家补上,不这么着,难道让咱家自己掏腰包?"
徐光启翻开账本,只见上面密密麻麻记着"损耗":老鼠啃了三石,船漏湿了五石,连"押运兵丁食用"都记了二十石,字迹潦草得像是临时补的。他冷笑一声:"这些损耗怕不是进了周大人的腰包?"
周瑞脸色骤变,伸手就要抢账本:"你个小吏也敢查咱家的账?"
"账目是朝廷的,为何查不得?"徐光启侧身躲过,扬声道,"码头的父老乡亲都看看,这位漕运官把军粮当私产,克扣损耗不说,还要逼着百姓折银!"
围观的船工和商贩顿时议论起来。一个老船工喊道:"俺上个月从武昌来,亲眼见这姓周的把漕粮往盐商船上搬!"
"就是!他还让俺们虚报船重,多领了三十石'防水粮'!"
周瑞被揭了短,恼羞成怒地踹翻身边的货箱:"反了!都给咱家闭嘴!"他对随从使个眼色,"把这姓徐的给咱家绑了,看谁还敢多嘴!"
两个随从刚要动手,就被突然冲过来的军户们按住。王承祖提着刀站在周瑞面前,胸口的伤疤在阳光下泛着红:"敢动徐先生一根手指头,老子劈了你喂鱼!"
周瑞吓得腿一软,瘫坐在地上。徐光启对钱六道:"打开粮船验货,看看实际运了多少,损耗的粮食到底去了哪。"
军户们涌上船,掀开舱板的瞬间倒吸一口凉气——本该装满糙米的船舱,竟混着大半袋沙土,最底下还藏着几箱盐引,印着"两淮盐运司"的朱章。
"好啊,竟敢用沙土充粮,还私运盐引!"徐光启拿起盐引,指节因用力而发白,"周瑞,你可知私贩官盐是死罪?"
周瑞面如死灰,捣蒜似的磕头:"徐先生饶命!都是总督大人逼我的!他说...他说今年漕运亏空太大,让咱家想法子补...不然就革了我的职..."
徐光启看着他丑陋的嘴脸,突然想起刘三畏。这些漕运官就像附在粮船上的蛀虫,一层叠着一层,从总督到小吏,个个都想从漕粮里啃块肉,最后吃苦的还是等着粮食活命的军民。
"把他和盐引、假粮一起押回布政司。"徐光启对王承祖道,"再派十个军户守着粮船,一粒米都不许动。"
回到布政司时,李贽正对着份塘报发愁。见徐光启押着周瑞进来,老参议叹了口气:"你来得正好,武昌府传来消息,漕运总督李三才弹劾你'私扣漕粮,意图谋反',奏章已经送进京了。"
"又是这套。"徐光启将盐引和假粮账本拍在案上,"他们自己倒卖漕粮、私贩盐引,倒反过来咬一口。学生这就写申辩书,连人带证据一起送巡抚大人处置。"
"怕是没那么容易。"李贽摇头,"李三才是首辅的同年,关系盘根错节。去年有人弹劾他贪墨漕粮,反被他倒打一耙,说人家'阻挠漕运'。你这点证据,未必扳得动他。"
徐光启沉默了。他知道李贽说得是实情。明代漕运是肥差,从总督到小吏,形成了盘根错节的利益网,外人根本插不进手。就像这江陵的漕粮,看似是周瑞作妖,实则背后是李三才在撑腰,甚至可能牵扯到更上面的官员。
"扳不动也得扳。"徐光启拿起笔,"就算告不倒李三才,也得让朝廷知道漕运的猫腻。不然明年、后年,还会有第二个、第三个周瑞来克扣军粮。"
他伏案疾书,将漕粮掺沙、私运盐引、强迫折银的事一一写明,附上盐引、账本和周瑞的供词,最后写道:"漕运乃军国命脉,若任由蛀虫侵蚀,轻则军民断粮,重则动摇国本。臣虽微末小吏,愿以性命担保所言非虚,恳请陛下彻查。"
写完,他把申辩书交给沈鲤:"你再跑一趟武昌府,务必亲手交给巡抚大人。记住,路上千万别让人截了。"
沈鲤接过文书,郑重地说:"先生放心,这次我扮成货郎,保管万无一失。"
沈鲤走后,徐光启去牢房提审周瑞。狱卒说这瘦子从进来就没停过哭,见徐光启进来,立刻扑到栏杆上:"先生!我给您透个底!李总督每年从漕粮里贪的银子,至少有两万两!他还在扬州买了处宅子,养了三个姨太太..."
"这些可有证据?"徐光启追问。
"有!有!"周瑞连忙说,"他让我给扬州的姨太太送过五次银子,每次都有账房跟着,账本就在漕运司的暗格里!"
徐光启让钱六记下地址和暗格位置,心里却明白,这些未必能成为铁证。李三才在官场混了二十多年,肯定早把尾巴擦干净了,账本多半是早就销毁的东西。
果然,三日后沈鲤带回消息,巡抚秦耀派人去漕运司搜查,暗格里空空如也,账房也早被调离。李三才反咬一口,说周瑞是被徐光启屈打成招,还拿出"证据"——几个船工的证词,说亲眼见徐光启"强占粮船"。
"这些船工怕是被他买通了。"徐光启看着证词,指甲深深掐进掌心,"李三才好手段,连后路都铺好了。"
"现在怎么办?"钱六急道,"卫所的粮食真的快见底了,再拖下去,军户们真要饿肚子了。"
徐光启走到窗前,望着卫所的方向。夕阳下,军户们正在晒新收的杂粮,金黄的小米摊在席子上,像片碎金。他突然想起王承祖说的"守土"——守土不仅要守住堤坝,守住土地,更要守住百姓的口粮,哪怕这口粮来得再难。
"有办法了。"徐光启转身对李贽道,"咱们自己运粮。"
"自己运?"李贽愣住,"从哪运?"
"从苏州。"徐光启眼中闪着光,"去年我在苏州认识几个粮商,他们手里有陈米,价格公道。咱们可以用折银的钱去买,再雇民船运回来,虽然麻烦些,却能解燃眉之急。"
"可没有漕运文书,私运粮食是犯法的。"李贽担忧道。
"事急从权。"徐光启坚定地说,"总不能看着军户饿死。若是朝廷怪罪,学生一力承担。"
李贽看着他年轻却决绝的脸,突然拍了拍案几:"好!老夫陪你疯一把!布政司还有些存银,先拿去买粮,不够我再让人去乡绅那里借——他们欠的田租,也该还了。"
说干就干。徐光启亲自带着赵勇和二十个军户,押着银子往苏州去。一路晓行夜宿,避开漕运司的关卡,只用了十日就运回三十船糙米。当粮船泊在江陵码头时,军户们爆发出震天的欢呼,王承祖抱着徐光启,哭得像个孩子:"先生...俺们有救了..."
徐光启拍着他的背,看着码头上忙碌的身影,心里却沉甸甸的。他知道,这只是权宜之计,只要漕运的贪腐不除,军户们迟早还会面临断粮的困境。就像堤坝上的裂缝,不从根上修补,雨水一泡还是会溃。
中秋过后,京城终于传来消息。张居正虽未严惩李三才,却下了道旨意:"湖广漕粮改由巡抚监管,漕运司需每月上报损耗,如有欺瞒,严惩不贷。"
"这是首辅给咱们留了条路。"李贽看着旨意,笑道,"他没办李三才,是顾全朝堂体面,但把监管权给了巡抚,等于断了李三才的财路。"
徐光启望着窗外的长江,江水依旧东流,却似乎比往日清澈了些。他想起苏州粮商说的话:"如今的漕运,就像这浑浊的江水,看着浩浩荡荡,底下全是泥沙。要清淤,得慢慢来。"
或许改革就是这样,不能指望一蹴而就,只能像清淤一样,一点点挖掉那些积弊,哪怕每次只能挪走一小捧泥沙。
他摸了摸怀里的"守土"匕首,刀鞘上的木纹被摩挲得发亮。远处的卫所传来操练声,军户们的呐喊在江面上回荡,带着股不服输的劲。
徐光启知道,前路依旧布满荆棘,有漕运的蛀虫,有阉党的暗流,有改革的阵痛。但只要这土地上的人还在努力活着,还在盼着好日子,他就会一直走下去。
就像这长江,哪怕要绕千道弯,终究要奔向该去的地方。